时纪落脚的这家客栈,是随城所有客栈中,建造得最为古朴别致的一家。客栈院内,水榭楼台,花圃池塘……均含括在内。
叶焱为时纪选的房间,四面有窗,前后连着回廊,周边还有郁郁葱葱的树丛,十分适合闲居赏景。
然而此时,时纪却没有丝毫赏景游乐的念头。他坐在隔间的书房里,翻阅着周捕快带来的案卷。
黄花梨木的桌案上,高高低低地垒着一堆宗卷,那黄色的一堆,与桌案上摆着的笔筒齐平。时纪的手边,放置了一套文房四宝。那细长的狼毫上,墨色的汁液还未干透。
“时大人,都一个时辰了,你面前的案卷还没翻阅完啊?”
叶焱坐在窗畔的茶案旁,悠闲地喝着清茶。
他眯着眼睛,似笑非笑地睨着时纪,语气里满是调笑的意味。
“都这个时候了,你还有心情翻看案牍?你就不怕你家阿嫣跟顾公子跑了?他们俩可是青梅竹马呀~”
时纪抬眸望向叶焱,听到他说的“青梅竹马”四字时,他黑沉的眼中好似淬上了一层冰。
回想起不久前楚嫣跟随顾城于远去的画面,当真让他的胸间窝了一口血。
见时纪脸色铁青,抿唇不语。叶焱蓦地起了身,想走出书房。
这时纪心情不好,面色不佳,他可不能再继续晃悠下去了,没准待会他就发起脾气来了。
思及此,叶焱加快脚步,想尽快走出书房。
“景灏,你上回说要请我喝酒,那话还算数么?”
时纪揉了揉眉心,及时出声道。
听见时纪的这声“景灏”在耳边响起时,叶焱先是一愣。想明白时纪为何要喝酒后,他心下即刻便软了下来。
今儿个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这时纪竟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?连说话的语气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,这么温声细语?
未几,叶焱转过身,笑眯眯地看着坐在桌案边的男人。
“时大人这是想借酒浇愁?”
时纪放下案牍,绕过桌案,走了过来。
“大半年没碰过酒了,想喝几杯解解馋。”
叶焱一脸无奈,这时纪连个顺理的借口都懒得找。霖州各县官员都知道,时纪不喜饮酒。平日里公事上的应酬,他几乎滴酒不沾。如今却说要喝酒解馋,叶焱还真不会信他的鬼话。
“想浇愁就浇愁,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。”
叶焱盘起手,走出了隔间。
他喝酒是为了浇愁么?
默了半晌后,时纪扯唇一笑。
浇愁就浇愁吧,反正他现在,真真是愁得很。
房间内,四扇窗牖大开,客栈后花园的美景尽收眼底,房门外的回廊又正对繁华喧闹的街市,饱览随城街景风光,当真是方位绝佳,确实十分适合喝酒。
在木桌旁落座后,叶焱将一套精巧别致的酒具一一摆好。
时纪勾唇一笑,“你倒是准备得周全。”
叶焱撇撇嘴,回道:“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,满心满意都是你头上的乌纱?子修,人生苦短,一定要及时行乐。美酒、女人、玩乐,一个都不能少啊~”
须臾,客栈小二呈了两坛酒上来。
叶焱替时纪斟了满满的一杯酒。
“子修,这可是随城最有名的‘玉髓酒’!靖和元年的,加上今年刚好二十二年。靖和年间的酒就剩这最后两坛了,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给你找来的。”
时纪执起瓷杯,仰头一饮而尽。
“靖和元年正是我们出生那年,没想到这酒竟然与我们同岁,原来,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。”
时纪望着窗外的景色,眸光骤然变黯。
叶焱先是一愣,随即便明白了时纪话中的深意。
他叹了口气,应道:“是啊,元明帝已经驾崩了整整二十二年了,大晋至今还未平定北戎。”
闻此,时纪又斟了一杯酒,猛地灌了一口。
“我以前也觉得喝酒不好,既伤身又费神。可自打科举入仕后,我突然发觉了喝酒的好处。”
叶焱把玩着手里的瓷杯,眼神落寞,竟开始伤怀起来。“子修,若你真心爱一个人,就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,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。不要等失去了才后悔,到那时,真的只会追悔莫及。”
“没想到你也有伤怀的时候?”时纪道。
叶焱举起酒杯,和时纪碰了碰,他的声音顿时沉了好几分。
“自打她嫁人后,我好久没这样过了。有些东西,时间真的能教会我们。”
这话一落,时纪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。
叶焱的过往他其实也曾了解过一二,六年前的叶焱,和如今的他全然是两副面孔,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。
当初的他,是京城百姓眼中,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。他科举入仕那年,叶家与镇国公府联姻。叶焱本欲娶他老师的女儿唐清栀,可叶父却以死逼迫他娶镇国公的女儿孟茹。父命难违,叶焱只好听从叶父的安排,与孟茹成亲。听闻叶焱违背誓言,另娶他人。唐清栀伤心欲绝,半年后她便含恨嫁了人。
自那以后,叶焱性情大变,时时流连花丛,日日泡在花街柳巷,变成了如今的风流模样。
瞥见叶焱面色上的黯然,不知怎的,时纪却觉得自己和他,突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。
……
一坛酒见底,时纪的面色有些发红。叶焱瞥见他烧红的耳根,不禁打趣起来。
“怎么?时大人,你就这点酒量?连我也拼不过?怎么和顾公子比?”
时纪眉头紧蹙,又闷头灌了好几杯酒。
叶焱抬手斟酒,促狭道:“顾府是霖城远近闻名的书香世家,但顾城于读书喝酒打架惹事,样样精通。这几年,他为了参加科举考试,比以前听话了不少。霖城百姓都说,今年秋闱他必定高中。时大人,若他科举高中了,你肩头的担子可重了。楚员外一定会同意结亲的。”
时纪仰头灌酒,并未理睬叶焱的话。
他不是不知道如何回话,只是他不想说。
今日他压了一肚子的气,真的不想发作出来。
“啧,这顾城于啊,美如冠玉,才华横溢,不愧是霖州第一才子。楚小姐呢,兰质蕙心,风姿卓越。才子和佳人,绝配!”
时纪冷嗤一声,薄唇微动,“霖州第一才子?你封的?”
听出了时纪话里的不屑意味,叶焱连忙开口,“哦,我都忘了,上一个被封为‘霖州第一才子’的人,是时大人你啊。时大人你有所不知,你离开霖州的这些年,霖州人才辈出,涌现了不少有名的才子呢。这顾城于,如今可是霖城百姓人人热议的名人呢。”
时纪垂眸,默不作声。他又仰头闷了好几口酒。那浓醇的酒气压在他心口,像是一团涩涩的棉花,直堵得他喘不上气。
叶焱挑眉,一脸笑意道:“时大人,你要是再不行动,嫣妹妹可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了~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。”
时纪抬眸,冷冷地看着叶焱,“嫣妹妹是你叫的?”
叶焱得意道:“怎么叫不得?她和你又没成亲,又不是你家的?”
时纪的脸倏地全黑,叶焱心中不由一慌。他不紧不慢道:“顾城于那时总爱叫楚小姐嫣妹妹,如今他从扬州回来了,肯定会去楚宅拜访楚员外,谈及结亲一事。时大人你千万不要让人捷足先登了。”
嫣妹妹,嫣妹妹……
时纪仿佛能看到顾城于亲密地叫着楚嫣的画面。
他紧扣住杯身,那修长的指尖此刻已捏得节节泛白。
时纪低头,又猛灌了一杯酒。
默了半刻,叶焱凝着面前生闷气的男人,笑道:“眼看着心爱之人嫁给别人,那种挠心肝的滋味,时大人你可别尝了。”
“叶景灏!你唠唠叨叨说了这么久,存心的是吧?”
时纪狠狠一掷,将酒杯砸在木桌上。他咬牙切齿道:“我承认,在公事上,我待你是严苛了一些,但你也没必要记恨这么久。如今逢到机会就狠狠挖苦我?说那些话气我?”
叶焱皱眉道:“时纪,你扪心自问,你哪是严苛了一些?每次你凶得像只老虎,我根本不敢回你的话。还有,我这些话是挖苦你?气你?我告诉你,你再不及时抓住机会,楚小姐真的就要跟顾城于成亲了!”
六年前,时纪和叶焱同时金榜题名。
叶焱迎娶孟茹那日,京城中的官员都来叶府祝贺。人人都说叶焱命好,入朝为官身居高位,又和镇国公府联姻,娶了美娇娘。成亲当日,京城中的官员无人不向叶焱道贺。可其中苦楚只有叶焱自己清楚。
唐清栀嫁人那日,眼看着心爱之人嫁给别人,叶焱心痛得都不想活了。身边人都在好言相劝,而时纪这人却一脸鄙夷地看着他,说道:“为了一个女人,值得么?”
当年时纪眼中的不解与不屑,叶焱还清清楚楚记得。
当时叶焱就曾怒骂过时纪,他愿他日后,也经受爱而不得,护而不能的痛苦。
事到如今,叶焱虽然早已释怀,但每每想起当年的事,他还是会止不住地觉得遗憾。
“当年你不是对我说,为了个女人,值得么?现在,这事终于轮到你了?”
叶焱淡淡开口,扯唇一笑。
语落,时纪终于想起了当年的事。
叶焱恶狠狠地朝他怒骂的话,又清晰在耳。
爱而不得,护而不能的痛苦?他终究要经受这些么?
思及此,时纪的心口又暗生生地疼了起来。
青梅竹马、嫣妹妹、顾楚两家结亲……
一想到这,时纪终于知道人为什么总爱用酒浇愁了。
醉了,应该就不会心慌难受了吧?